【www.biosite.cn--爱情散文】
公元1970年入冬前的第一场暴风雪下了一整夜。天亮了,雪停了。远近山峦笼盖上薄厚不一的积雪。冬日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蓝空下,把一丝温暖投向大地。在转移到更远的冬季牧场前,公社革委会组织了一场批斗牧主官布的大会。分散在草原四面八方的牧民在清晨暴风雪停下来的时候纷纷结伴踏雪而来。每个人的坐骑、脸上、鼻孔、身上都蒙上厚厚一层冰霜。批斗会还没有开始,他们把马匹拴在我们知青土屋前的马桩上,进到破旧低矮的屋里取暖。一时间,辛辣的旱烟弥漫在屋里,转瞬又从破窗户的缝隙逃出,消失在茫茫雪原。
批斗会会场在距离我们知青土屋旁边的羊草圈前,会场革委会头头落座的后面是用石头砌的半人高的草圈围墙,羊草圈里面是我们在秋天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收割的羊草,也是生产队几匹大车马和几十只新疆细毛种羊的口粮。淡绿的羊草把大大的羊草圈堆得满满当当。昨晚的一场暴雪把草垛吹得凌乱,巴掌大的雪块密密麻麻斑斑驳驳附在草垛上,伤痕累累像是刚经历一场枪林弹雨。
草圈前摆上了一张桌子和两个条凳,坐着公社和旗里革委会的头头。牧民们则站在积雪的空地上。牧主官布是用旗里的一辆解放牌卡车送来的。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让他永远离开了马背,虽然只有六十岁不到,但老得不成样子,木炭颜色的脸上千沟万壑,乱糟糟的白发从他披肩式传统的草原皮帽下东一缕西一缕胡乱地钻出来。蒙古皮袍的蓝色布面褴褛不堪,露出羊皮光板的本色,脚下一双毡靴因年头太久已稀软变薄。他是被两个民兵从车上架下来的。体弱多病的他站立不稳,主持人只好让人搬来一个木头凳子让他坐下。牧主老官布不是我们生产队的,他是沁格勒队的牧主,而且解放以来一直都在梦想着“变天”。老官布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是目前为止唯一活着的从解放前过来的牧主。物以稀为贵,在这文革时期显得更有价值。所以官布要供几个生产队轮流地使用。牧民们穿着厚重的蒙古皮袍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雪地上,看着这个曾经拥有草原财富的老男人。有人用蒙语带头呼喊着口号,人群中嘈嘈杂杂有气无力地响应着。老官布坐在木凳上弓着腰,头无力地垂在胸前,随时要栽倒的样子。两个贫苦牧民走出人群,走到官布身边开始痛诉草原曾经的苦难。接着,大家排着队来到另一张桌子前参观牧主老官布妄图变天的罪证。桌子上是几件实物。一尊鎏金的藏传佛教欢喜佛的铜像,男女菩萨身体相拥合为一体。一件萨满教用来祭祀的铜腰铃,那腰铃锥形状,尖部串着铁环,那是便于巫师串在腰带上,当巫师求神做法时,腰铃会伴着巫师的脚步发出悦耳的铃声。还有一张古老的弯弓和刺满经文的挂毯。那张弯弓年代久远,用牛背筋做成的弓弦泛出青黑色。藏传佛教和萨满教的区分在于“佛教求己,萨满求人”。但不论是求己还是求人,老官布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自己的命运。
我离开人群,走到羊草圈的墙后面撩起蒙古袍小解,热乎乎的尿液腾起一股白雾,透过雾气我看见了一匹狼,一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老狼蜷缩在羊草垛下。寒风吹过,吹起老狼的皮毛,那颜色几乎和官布苍白的头发一模一样。我僵住了,巨大的恐惧袭来。我屏住呼吸和老狼隔着墙四目对视,终于,老狼无力地合上了眼睛。我默默转过身来离去,批斗会已经接近尾声,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回到人群中。我深知,如果由于我一时的冲动和不冷静的大呼小叫,将会给这场革命行动带来怎样的后果。批斗会结束时,老官布近乎晕厥,重又被两个人连拖带拽地弄上卡车。眼看着牧民们纷纷解下坐骑整理马鞍准备回各自的蒙古包,我跑向他们汇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牧民们惊呆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是官布”。把马匹重新系在拴马桩后,他们有的拿套马杆,有的从草圈外面拿起钢叉,打开草圈栅栏门,轻手轻脚地来到草垛后面。老狼似乎拼尽全力顽强地站立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杂草。几个人每近逼一步,老狼就后退一步,然后就是僵持。老狼的眼神是仇恨,绝望,残忍和死亡。猛然间,老狼竟急促地转过身去高高跃起,一道白光画出一个美丽的弧线,消失在汗乌拉山下的茫茫雪原上。
是夜,一轮冷月高悬于寂寥悠远的夜空。寒风凛冽地吹过雪原,枯黄的草叶在风中盘旋。月已升高,更远也更亮了。慢慢的,皎洁的月光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巴尔虎草原笼罩在一抹猩红的雾气中,这又预示着一场新的风雪即将来临。这时,呼特勒东面的山岗上传来一声声悲怆的狼嚎,那声音苍凉深远。我听出是那匹孤独的老狼对着红月亮仰天长啸,那是从它心底最深处爆发而出的声音。
清晨时起风了,天空又阴暗下来,飘起了雪花,风越刮越猛,随即风雪交加,我依旧到羊草圈的后面小解。我发现,那匹老狼在昨天蜷缩的地方已经死去,我猜想他是在风雪来之前饥寒交迫从羊草圈的门钻进来的。专管羊草圈的蒙族人钱老头把僵硬的老狼扛回了土屋。风雪到了下午才渐渐平息,夜晚东升的月亮依然惨白,没有了老狼的长啸,呼特勒安静下来,狗们也懒懒地蜷缩在屋檐下。
转天上午,牧民土登骑着马,又另外牵了一匹裸马来接我。我备好马鞍和他并辔朝雪原深处走去,去他的蒙古包准备开始漫长的冬季游牧生活。路上,土登告诉我:官布死了,批斗会结束那天晚上回到自己的毡房后就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意外。我也告诉他,那匹老狼又回到了羊草圈并死在了那里。接着,我把那晚老狼对月仰天长啸的事情说给了他听。土登惊讶地连连说,我没有说错,就是官布。
因为官布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牧主,所以我很想听土登讲有关官布的故事。我问他官布解放前什么情况。土登说,牧主官布解放前牛羊成群,家里要雇人放牧。就和你今天到我家放羊差不多。但我不是牧主,牧主是生产队。解放后,按拥有牲畜的数量,官布成份最高,还有富牧,中牧,贫牧,贫下中牧。我对土登说这很有意思,这不是富的越富贫的越贫吗?因为牲畜可以繁殖,地主的土地只能吃租子。我又问他,你认为官布这个牧主坏吗?他欲言又止。我们下马坐在一堆枯黄的蒿草下各自装上一袋烟点燃。土登说,解放后官布的牲畜归了集体,他也和其他牧民一样放着生产队的牛羊。官布精通蒙医藏医,藏医是几十年前在甘珠尔庙跟一个大喇嘛学的。文革前经常有草原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牧民找他看病。有钱的就收点,贫穷的分文不取,是个很受人尊敬的老牧主。我又问他,你看官布会“变天”吗?土登一边在马靴的刺马针上磕着烟灰,一边用蒙语骂了一句粗话“奥鸡高”。
我们翻身上马继续赶路。我终于切入主题问,批斗会那天你们为什么说那匹老狼是官布?土登坚定地说就是官布。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天内发生了草原上从来没有过的两个事情。那狼附体了,附在了官布身上。已经快要死了的狼怎么还能蹿出羊草圈跑掉。官布咽气的时候,那匹狼又正好在呼特勒东山上嚎叫到天亮。我说就是有点瘆人,那晚吓得我一宿没睡。土登不容置疑地说,现在我才知道,那天批斗官布时,那只老狼一直在听着呢,都能听懂。狼是有灵性的。牠不是在嚎叫,是在为官布叫屈,也是官布自己在喊冤。我说,照你怎么说,这只狼还挺有人性,挺懂事是不是?土登赶忙分辨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狼是我们草原的祸害,我们牧人最恨的就是狼。但你听说过草原的狼袭击过人吗?你见过狼与狼之间互相残杀吗?哪里像咱们牧民自己斗牧民相互撕咬?我们草原祖祖辈辈从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些人连狼都不如。我当然清楚土登说的“那些人”是谁。
唉!土登叹了口气说:官布死了,再也没有人给我们看病了。
冬季的太阳刚刚下午两点就落在了地平线,一路上我和土登再没有说话,两个人两匹马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身后留下一串深深地雪坑。漫长的严冬已来临,春天还会远吗?